天无纤尘,月华如水。
她轻扶了篱笆墙的门柱站定时,我刚好斟满一杯解百纳干红。
“嗨—”
声音简洁轻柔,略带喑哑。我吓了一跳,酒溢出来,咽到喉咙的山鸡块卡了一下,发出怪异的声响。
她看出我的吃惊,哧地笑了,双肩颤如房前的藤。
“我可以进来吗?”她拿开掩嘴的手。月亮刚好升到她脑际的高度,随风微动的长发边缘镀了银色的光,我用眼抚了一下,顺滑。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这个——你是?”我无法回答她。支吾着起身。
“我想你不会拒绝一位女子的求助吧。”她似乎不在意我的反应,拍了牛仔裤上的尘转身推了一辆山地车进到院里支好,开始解背包的卡扣。
我接下包,随手挂在身后的葡萄架上。然后看着她,等待下文。
“是这样,”她说,“我的车子坏了。”她指了下山地车。“你知道我好象只能找到你这里。 ”
噢,原来如此。她说的没错儿,离这儿最近的人家也还有七八里山路。而修车铺好象只有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才有。
事实上,这所倚山傍水看上去童话般简易而温暖的小木房子是朋友的。朋友的家在城里,只有打猎时才会来这里住上些时日。而我是为了完成一部书稿图清静于两个月前刚刚来到这里的。
是链条卡了。借着月光,我开始清理掴在车轴上的藤蔓和杂草。她蹲下来看。
“刚才吓了你一跳吧。”
“嗬,没关系。”
“以为见了鬼?”
“不,以为狐仙。”
“咯咯——干脆说狐狸精算了。”笑声里都是零碎的月光。
“修行千年\只等待\你斟给我的\一杯月光”,她缓缓的声音里溢出淡淡的忧伤。
我怔住。抬头看到清辉里一张凝神的脸。她分明地抖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
“怎么?又吓着了?”
“是的。你喜欢诗?”我问。
“是啊,这很可怕吗?”很无辜的口气。
“不。但是——”我顿了下,“你背出的诗是我写的。”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在这个远离故乡的中秋夜,遇上一位兴趣相投的清秀女子,并且背诵出我的诗句。这使得我们的交谈自然地热烈起来了。她告诉我她叫婷,来自鲁南的一个小镇,喜欢一个人的旅行,体验行走的妙处,象飞鸟爱上天空那样。喜欢惠特曼的诗沙士比亚的歌剧肖邦的钢琴和中国的古筝。
自行车修好了。月亮已升到李白举头的高度。我起身,提了桶往脸盆里倒水,不紧不慢地打肥皂,不知接下来怎么办。
“你从不主动邀请客人吗?在太阳升起以前,我好象无法回到城里去了。”她说。
“噢,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比一只狼更可信的话,我很乐意为你斟一杯月光。”我擦干手回屋取餐具。
红色的酒在玻璃杯里打着旋儿,泛着银色的光。
“月光鸡尾酒。”我笑着递给她。她吮了一口缓缓咽了:
“你不是狼,而我也不是狐啊。”神情却莫明地感伤,旋即又一脸灿烂地笑了。
莫名奇妙。我看着她,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总是记不起来了。于是,我也讪讪地笑了。
“这真是张奇妙的餐桌。”抚着青红相间的石头桌面她兀自叫起来。
“嗬,我同朋友从山里捡了来的,没有打磨,不规则得很呢。”我解释。
“天然去雕饰嘛,不能打磨的,一打磨就多了刻意的俗气了,这才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愚蠢呢。 ”
“喜欢?”
“非常喜欢!”
“走时背回去!”
“哈,我?背着一块大石头回家吗?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再说我也背不动嘛。 ”她笑起来。
“背不动,那你就留下来。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看着月亮游走着躲到一片云里去。
婷很久没有说话。沉默如此压抑,我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微微懊悔,婷会怎么想呢?
夜深下去。
“你去睡吧,床很干净。”我对婷说。
“你呢? ”
“我不困!”突然有些急躁,大约酒精的原故。
“我也不困!”她执拗着。
“去吧,明天我送你下山,我习惯白天睡觉。”我把她扶到床上去,然后,我斜靠在屋门的石阶上。石桌面上泛着狼籍的光。
露水洇浸。藤床“滋呀”地响着。
我被自己的喷嚏叫醒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小院,透过乔木的缝隙地上已晃动了雀跃的斑点。揉着眼睛看着裹在身上的棉被时,我记起这是我拿到这里的唯一的棉被,妈妈说山里的秋天还是有些冷。
我起身。小木屋的餐桌上摆了丰盛的早餐——蛋卷、米粥、一碗雪里蕻面,杯里的牛奶还氤氲着飘动的热气。
人去屋空,奶杯下压着紫蔓萦绕的信笺——
莫:
首先请原谅我这样的称呼。如此简练而亲昵的称谓是只属于洁的。可是没办法,我已经在心里喊了七年。我是不是总是一不小心就吓你一跳呢?
我不想叫醒你,又无法搬动你,只有给你盖上棉被了,但愿你不会着凉。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或者你从来就未曾认识我吧。一夜的畅谈我已知足,不,哪怕只是见你一面。
你一定认为这只是一次单纯的邂逅。或者用你丰富的想象也许会在你的笔下生成一段书生与狐仙的现代版聊斋吧。可是,你不觉得这故事还是漏洞百出吗?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黄昏时分,是的黄昏,偶然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独居的小木屋的概率有多大呢?何况,这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
事实上,这是我的设计。山地车是我故意在草里压过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打听到你在那里。我在你的篱笆墙外,徘徊了好久,透过小木屋的窗子看你写作。你还是那个样子,喜欢吸着烟写字,还常常抓头发。
好吧,就让我说清楚吧。我真的藏得好辛苦。
还记得七年前的中秋节吗?学校没放假。噢,对了。我好象忘了说,我也是山大中文系的,比你低一届,那时我刚上大二。那晚学校组织联欢。你还记得你朗诵自己诗作时的样子吗?我可是记得清楚极了。一袭米黄色的休闲西装,灰白相间的领带系得很随意,一头蓬松卷曲的长发,深邃的眼神镶在刚毅的脸上,大家都说你象齐秦。你朗诵了你的新作《一杯月光的距离》。是的,那一刻我爱上了你,象系里众多的女孩一样爱上了你,无可救药。你应该为我昨夜不经意背出你的诗句找到原由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爱你,你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只隔着一杯月光的距离。后来我知道她是洁。
莫,谢谢你的挽留。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了。我真的好想留下来。可是我不能。我患了可恶的白血病。我的生命已走到黄昏。能在生命的最后了却一生的愿望,我知足了。
祝你们幸福。
邱雨婷
2003年中秋节
此后的岁月,我度日如年,一遍遍咀嚼着那首《一杯月光的距离》,除了洁,没人知道这是我写给曾经恋上却未敢表白的婷的——
我是一只狐
一次次等在你经过的路上
躲过法师的阻咒和
猎人的枪
这个团聚的晚上
我期盼愿望象天上的月亮
可是我注定
无法走进你的心房
修行千年
只等待
你斟给我的
一杯月光
……
顾金栋